文/ 溫雅紅
正如未來科技對文學的誘惑一樣,歷史對文學也充滿吸引力。文學和歷史之間的纏繞關系在文學界和歷史學界都影響深遠,文學中書寫歷史不僅可拓展文本的縱深感,也可在時間線索的延展中展開多種可能性;而歷史研究中化用文學筆法則避免歷史成為枯燥的社會科學研究。關于文學和歷史的話題歷來討論頗多,作為關系緊密的兩個人文學科,文學與歷史之間的關系究竟如何?怎樣才能在兩者間建立橋梁,實現文史互通?這是我感興趣的話題。
一、作為“敘事”的文學與歷史
20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曾有一次新歷史主義寫作熱潮,彼時蘇童《我的帝王生涯》、莫言《紅高粱》、陳忠實《白鹿原》、張煒《古船》紛紛登場,以個人家族史重寫革命史,給習慣閱讀革命英雄敘事的讀者以民間歷史的陌生體驗。這波新歷史主義寫作浪潮與“十七年”宏大的歷史敘事形成截然相反的面向,50后作家越出常軌試圖通過個人家族史寫作消解正史的權威,解構歷史敘述的唯一性。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這是文學從宏大敘事向民間敘事的回歸。
20世紀90年代,王安憶《長恨歌》的登場將歷史書寫導向日常敘事。王安憶通過上海小姐王琦瑤的一生呈現上海從新中國成立前到90年代風云變幻的城市歷史,女性的個體命運與時代和國家變革浪潮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女性與城市、命運與歷史交織在一起,寫出大歷史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命史。王安憶試圖在上海歷史的書寫中傳遞一種真相:縱使大歷史如何動蕩變遷,王琦瑤依然憑借著上海市民的生存技能過著平凡日子,在日常生活中獲得某種歷史實感。王安憶反復在王琦瑤日常生活的敘寫中鋪陳一種日常倫理,如王琦瑤所言“時尚是一種輪回”,歷史和人事同樣也是某種歷史循環。王安憶上承張愛玲的文學傳統,將視角投置于大時代中的普通人,在日常敘事中傳達解構主義的歷史觀念。小說的寫作緣起本來就是某種歷史的虛構:“許多年前,我在一張小報上看到一個故事,寫一個當年的上海小姐被今天的一個年輕人殺了,年輕人為什么要殺她,我已經不記得了,讀時那種慘淡的感覺卻記憶猶新,我想我哪一天總會寫它的!睔v史與虛構不啻為同一事物的兩面。
同樣寫上海歷史的《繁花》通過三個小人物滬生、阿寶、小毛的命運寫上海歷史,《繁花》之所以為“繁花”就在于描繪了上海都市里的眾生相。金宇澄采用滬語寫作,接續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的語言傳統,在話語流的講述里將時間進行了淡化處理。有評論者指出:“滬語組成了《繁花》的身體。所有的故事發生在身體上,此身體也支配著情節的發生發展。滬語既是小說里人物的口語,也是小說故事的組織者!睆倪@個角度上說,《繁花》是語言的演練,傾注了某種解構主義的歷史觀念。
美國歷史學家海登·懷特指出,歷史的本質是一種敘事:“歷史學家敘述歷史的行為與詩人創作詩歌類似,是朝著統一模式的方向工作的。這個特點表現為歷史學家會收集事實進行推論,‘構筑’歷史,并避免除了自己在事實中觀察到的信息其他的解釋形式!庇蓴⑹聵嬛臍v史雖無限趨近真相卻永遠無法到達真相。同樣作為語言敘事的文學便與歷史有某種同構性,歷史與文學本質都是一種“敘事”。李洱小說《花腔》從書寫實踐上踐行了后現代歷史敘事,從多聲部的歷史敘述中解構了真實的可行性,正如作者所言:“‘真實’是一個虛幻的概念。如果用老范提到的洋蔥來比方,那么,‘真實’就像是洋蔥的核。一層層剝下去,你什么也招不到……洋蔥的中心是空的,但這并不影響它的味道,那層層包裹起來的蔥片,都有著同樣的辛辣!庇蓴⑹聵嬛臍v史是否有唯一真實存在?真相恐怕早已在過程中消解。歷史賦予文學縱深感,作家往往有書寫歷史的焦慮,50后作家擁有豐富的歷史經驗,見證諸多歷史大事件,將故事放置在中國當代歷史變革的某一背景中并不是難事,比起歷史經驗的書寫,歷史觀念的演繹、文學和歷史的操練是他們嘗試在寫作層面達到的目標。在這一層面,文學與歷史達成某種共識。
二、非虛構寫作的真實性
關于文學與歷史關系的討論相當一部分集中在非虛構寫作的討論中。非虛構寫作自從在中國興起便伴隨著有關現實與歷史、文學與歷史、真實與虛構的討論。以文學的方式書寫歷史事件是否有效?非虛構作品的真實性如何?關于非虛構寫作真實性的討論實際上是對歷史真實性的質疑。非虛構寫作會從新聞報道、回憶錄、口述史中擇取大量材料,再用文學性筆法進行加工,那么基于二手材料所還原的歷史事件是否是事件本身?西方的歷史學家認為歷史本質是一種敘述,歷史學家通過敘述者的回憶還原歷史現場,雖無限趨近,但卻永遠無法抵達真相。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學家是一個樸實的工匠,正如安托萬·普羅斯特所言:
如果給法國的歷史學家拍張全家福的話,會是這樣一幅情景:他們在自己的作坊里擺好姿勢,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是經過漫長學徒訓練之后技藝嫻熟的手藝人。他們贊賞精心打造的作品,更看重手法技藝而不是理論,在他們看來,做社會學研究的同行正是被這些百無一用的理論所困擾。大多數法國歷史學家不會在著作的開頭部分就界定其使用的概念和解釋框架,而在他們的德國同行看來,這卻是必不可少的。
這其實暗示了一種真相:歷史不過是將繁復瑣碎的文獻材料經過剪裁拼貼組織而成的完整的故事。那么,“歷史化”的核心便是材料的選取、剪裁和恰切的講故事方法。非虛構寫作很大程度借鑒歷史學的方法,綜合運用多種歷史材料,用講故事的方法還原歷史事件?罪w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王笛《袍哥:1940年代川西鄉村的暴力與秩序》均為文學與歷史綜合寫作的非虛構作品。身為澳門大學歷史學講座教授的王笛多次寫文強調文學與歷史兩種方法結合的重要性,“歷史研究者不應該放棄文學性的歷史寫作,如果歷史寫作變得越來越社會科學化的話,越來越遠離文學的話,會逐漸失去廣大的讀者”,“文學的寫作也可以是歷史性的,歷史寫作也要有文學性的追求”。歷史要有文學性,文學也會成為歷史研究的參照,從中尋找普通個體的生命故事。按下真實性問題不談,非虛構寫作是歷史與文學所編織而成的故事,以講故事的方式追述某段歷史,比起堅硬的歷史非虛構寫作多了許多柔軟的質地,這是非虛構寫作的魅力所在。
趙園的《想象與敘述》用文學化的筆法寫清軍入關之際明代文人的歷史心境,他在自述中提到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兩種工作者之間的相同和差異,歷史學家有勤勉、自靖的一面,文學家則是詩意和想象力的一面。閱讀《想象與敘述》的過程中會有歷史的詩意之感,文學與歷史以書寫形式在進行互動溝通。就文學與歷史寫作而言,與其糾結于非虛構寫作的真實性,不如將作品本身所呈現出的某種真相視為所追求的真實——或許是某種人性的真實,或許是某種歷史規律的真實。
三、跨越真實的操練:網絡歷史小說
相比傳統文學在文學和歷史寫作上的困擾,網絡小說自動摒棄了真實性的諸多顧慮,在古今之間縱橫捭闔,比如穿越類網絡小說。網絡小說從形式上就是對傳統文學寫作的挑戰,打破文學的各種常規邏輯。穿越類網絡小說的結構是現代人穿越到某一歷史時期,依靠現代知識和工業技能,開疆拓土,建功立業,改變歷史大勢,走上人生巔峰。穿越小說有身穿和神穿兩種類型,前者是現代人直接穿越到某個歷史時期,后者是死后靈魂穿越到某個古代人身上。主人公置身古代,但是預知歷史走向,憑借現代知識和各種外掛助攻在險惡的環境中求生。
比如《慶余年》中在現實生活中罹患重癥肌無力的男子范慎穿越到一個虛擬的國度“慶國”,成為戶部侍郎范建的“私生子”范閑,范閑自小便有種種超越年齡的成熟表現,利用孩童的天真離間殺手,默寫《紅樓夢》并使其成為慶國最火熱的小說,范閑利用現代社會的各種知識和技能成為慶帝的心腹!肚乩簟分心尘賹W院的學生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小男孩不幸溺亡,醒來后發現穿越到秦國成了一名普通的士兵黑夫。沒有金手指的主人公只能小心謹慎地讓自己和家人在秦朝活下來,雖然沒有建功立業、改變歷史的反轉,但以普通人的視角描繪了秦朝的社會面貌!杜R高啟明》中,現代人偶然間發現通往明朝末年的時空隧道,于是在網上征集了五百余名同伴,攜帶大量的現代物資穿越到一個小島上,利用現代知識和原料設備重新打造工業文明。此外,還有《新宋》《紹宋》《從前有個書生》等網絡穿越小說讀者接受度良好。同樣作為文學和歷史寫作,網絡穿越小說忽略了各種歷史寫作的禁忌,運用“穿越”這一裝置縱橫捭闔,溝通古今。在作者營造的新歷史時空中,讀者代入到主人公身上,通過建功立業、改造歷史獲得爽感。在網絡歷史小說中“歷史真實”并不成為問題,就像有學者指出在穿越小說中歷史只是空洞的外殼,“民族精神”或“人類精神”才是重點,作者重在表現穿越主人公身上的那種熱愛生命、追求自由、創造歷史的人類精神。
從這個角度講,網絡歷史小說更像是語言游戲,運用“穿越”的橋段將小說建構在某個歷史背景上,在引發讀者強烈的讀史興趣的同時,又發揮改造歷史的動能,抒發爽感,通過情感代償有效緩解讀者現實生活的壓力。網絡小說打破了傳統文學和歷史寫作的限制,像是戲擬,作者發揮天馬行空的想象,將各種素材組織拼貼,在保證歷史大勢走向不變的情況下,運用現代人的思維、認知,以虛構的細節填充真實的歷史時空,在現代生活中營造歷史外衣包裹下的想象空間,反而實現了借歷史敘事澆自己塊壘的目的。
科技給未來無限想象的空間,科幻小說開啟元宇宙的多維空間;歷史同樣如此,文學和歷史不應互相掣肘,從文學和歷史的本質來理解或許能拓寬雙方寫作的多重空間。無論是歷史真相的追求,非虛構寫作的真實性的討論,還是新歷史主義對歷史權威的消解,都傳遞出既定歷史規則的束縛并不是那么重要。與其追求一個歷史真相,不如解構歷史真相的唯一性,從抽象的精神來理解歷史。文學家和歷史學者應當互相借鑒,使文學和歷史有機結合。越出常軌的網絡穿越小說打破了真實性的束縛,在穿越的戲碼中寫各種往來的故事,人物可以從現代穿越到古代,可以死而復生,可以男人變女人,故事的真實性、寫作的真實性已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從熱奈特的角度來理解,“敘事就是用語言,去闡釋一件真實或者虛構的事件”,那么作為語言游戲的網絡文學反而實現了某種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