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的好,是能讓人的想法變成行動。傍晚下班后沒有太久,我出現在杭州開往昆城的高鐵列車上。
我坐的是靠窗F座,往上推高一截簾子,窗外的景色飄忽而過。這些景物被夜色圍住,成了內容不祥的剪影,只有一些燈火努力明亮著,像是藏在暗黑中的一個個念頭。
我此次去昆城的念頭,是林遇時前妻曉琴促成的。昨天她給我發了微信文字,說林遇時在這個周日要辦一場個人畫展。這讓我暗暗吃驚,因為即使在一個縣城,玩個人畫展也不是一件小事。我問她:這是遇時讓你遞來消息嗎?曉琴回復:不呢,是我自己忍不住說一聲。我想一想,追問: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回去一趟?曉琴停頓片時,送回一句話:這種事,別人不會幫他的。
這是林遇時與我斷裂關系后,曉琴第二次自作主張跟我聯絡。上一次聯絡是在五年前,那會兒他們的兒子要報考中國美院國畫專業,曉琴提著做母親的勇氣給我打了電話,讓幫忙找一個有用的人,以便在藝考時借點力。說實在的,他們的兒子能喜歡上美術,幾乎是一種節外生枝似的收獲,我沒法兒不高興。不過我在文藝界混著,平時打照面的多是文學的臉,美術人士到底是不熟的,尤其藝考如何借力照應這種事,真是陌生得摸不著頭腦。但對著曉琴難得出口的求助,我的嘴巴擋不回去,只能“嗯嗯”虛應下來。之后幾天,我心里惦記著,腦子也東突西奔地想些法子,終是找不到可行的路徑。我自找臺階地尋思,也許這種美術考試挺講規矩,壓根兒拒絕考場外的人情游說。
好在過了一些日子,曉琴又來電話,說兒子不準備在國內上大學了,要去韓國留學。我心里松了一下,說:“我知道韓國人喜歡中國書法,沒想到他們的大學還開設中國畫專業呢!睍郧僬f:“不是美術專業了,讀的是藝術設計!蔽摇斑怼绷艘宦,說:“既然是藝術設計,為什么去韓國?”曉琴說:“去韓國不費錢,只要不是在漢城,別的城市讀書費用不算嚇人哩!彼@么一說,我的歉意減少了一些。完了查一查百度,赴韓國留學果然挺劃算,是底子薄弱家庭的不錯選擇。要知道那個時候,曉琴與遇時早已分手,她靠著一家洗發用品網店,細水長流地賺些小錢養家,好歹沒耽誤兒子的學業。而漂離家庭后的遇時,據說也做過禮品生意什么的,但按他的性子,賺不到錢是不意外的。不用琢磨也能判斷,兒子的讀書培養指望不上他。
車廂里響起廣播聲,將我滑出去的憶想拉回來。一個車站到了,一撥人下去,又一撥人上來。我看一眼手表,已過八點。這個時間提醒了我的肚子,一陣餓意探頭探腦地出現了。我點開手機微信,找到一個頭像打了招呼。這個頭像屬于我的中學同學老克,他與我的關系一直沒有變舊,即使一年半載的沒見上面,待我一回去,仍然可以在任何時間點喚他出來吃喝聊天。我告訴老克:九時半抵昆城,一起啤酒。不多一會兒,他回復:好嘞,叫別人嗎?我答:不了,就咱們倆說說話。他打了OK手勢。
放下手機算一算,我差不多有大半年時間沒回昆城了。自打日子里有了疫情,走動便不暢快,心念也懶了。以前的時候呀,隔兩三個月就會蠢蠢欲動,想回去吃小海鮮,逛老街小巷,或與同學舊友聚個酒。兩個多小時的高鐵距離,正好適合讓自己跑過去撒個野。
不過這些年的回鄉行走,一次也沒碰見遇時。他生活在昆城,卻像不生活在昆城。同學聚餐時,他的行跡偶爾會出現在一群嘴巴的閑聊中,但也是零零星星的。有人說前幾天還見到他呢,穿得人模狗樣,頭發梳出油亮。馬上有人反駁說,我也遇見了,頭發亂成一團草,開口一說話,一嘴被煙熏黑的牙。于是就有聲音感嘆,想當年中學時代,林遇時文藝著呢。
遇時做學生時確實頗有文氣,因為這種文氣,我跟他走得很近。我們倆語文都不錯,喜歡古文古詩。在課本之外,我愛看小說閑書,他故作高深地玩賞書畫,還下得一手好象棋。中學畢業經過一番考場拼殺,我們上了不同大學的中文系,其間時常來往信函,幼稚又激情地談論各種藝術問題。出了大學校門,他在昆城中學當老師,我則混進W市文聯做一名小廝。那時候周末實施“大小禮拜”,即“大禮拜”休息兩天,“小禮拜”休息一天。好些次“大禮拜”,我積極地坐塵土大巴回到昆城,與遇時玩在一起。
此時遇時的象棋功力又有一些上漲,為了獲得一點快感,有一回他領著我去斬殺街頭擺局棋手。到了公園樹下,果然有一圈人圍看地上棋局。那種棋局看似怪異,卻是有套路的,讀過幾頁棋譜便不難破解。遇時蹲下身子琢磨一小會兒,就伸手走棋,也沒走幾步,對方停了手,交給他約定的二十元錢。這時按“江湖規矩”,我們應該收兵離開,但遇時仍不解饞,待對方擺好另一個殘局,又湊上去拆解——這就有點砸場子的意思了。對方使個眼神,旁邊人群中走出一高一矮倆黑小伙,也沒什么挑釁過渡,揪住遇時就打。我自知不敵,發個力將遇時搶出,亂著腳步倉皇而逃。跑了一段路停下,見遇時臉上多了一團烏色,腳上則少了一只皮鞋。好在他的皮鞋也不是什么上等貨,隨后往商品市場轉一圈,用賺來的二十元剛好買下一雙新皮鞋。
不過那會兒遇時的玩心,主要還是投在書畫上。他鋼筆字天生寫得好,挪用一下筆法,毛筆字也抄近路似的寫得有點模樣。有時寫滿意了,他會揀出兩幅贈我。我不客氣地拒收,讓他好好再練幾年。畢竟我在文聯上班,自認為往來有鴻儒,包括不少長發唐裝的書畫家,要到他們的字不會太難。遇時嘿嘿地笑,臉上現出一種自卑的傲色。他說:“你們那些書畫家別看趾高氣揚的,全部加起來也許抵不上古代某一位高手!蔽艺f:“那得看哪一位高手!彼f:“譬如昆城人氏陳居中,南宋畫家!
說實在的,我眼界狹窄,那時還不知道老家故里“出產”過這么一位畫家。他如此一提,我記下了“陳居中”這個名字,但并不怎么放在心里。江南歷代多文士,我們做不到走進歷史跟他們一一握手。我自以為是地認為,遇時書畫玩趣正濃,卻也知道畫比書難,抄不得近路,所以只是欣賞點評而不敢下場試手。既然只是欣賞點評,便容易厚古薄今,因為這樣的站位比較安全。我忽略掉的是,此時遇時已開始練習畫畫了,只因手生心怯,沒跟我明說而已。這是后來才知道的。
昆城馬上到了,車廂里躁動起來,一些性急的人已取了行李站在走道上。這時眼前光線一縮,列車鉆進九凰山隧道——車廂似乎靜住,兩邊有壁燈飄過。這是我喜歡的一種感覺,仿佛被九凰山一口銜住又吐出,便抵達了老家。
出了隧道,列車在站臺邊停下,我這才起身隨著人流往外走。周邊的嘴巴們活躍起來,說的都是昆城話。我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給老克打電話。老克說了一句地址,并把定位發給我。
十多分鐘后,出租車將我載到目的地。這是一家海鮮小店,此時燈光仍然張揚,沒有一點疲憊的樣子。老克候在一張小桌前,目光捉住我,便把嘴上的煙拿開,遠遠“嗨”了一聲。
即使許多日子未見,我和老克也不需要寒暄。我在桌子前坐下,菜盤和啤酒很快上來了。老克問我這次來干什么,又是所謂采風撿故事?我使勁吃幾口菜,又喝下一杯啤酒,覺得肚子穩住了,才開口說遇時畫展的事。老克說:“這倒稀奇哩,他啥時成大牌藝術家啦?”我說:“也不是大牌藝術家才可以開畫展的,排場有大有小嘛!崩峡苏f:“小排場也得花不少銀子吧,他這會兒賺到錢啦?”我笑起來說:“一段時間不見,你怎么一開口都是問號!崩峡苏f:“我不相信遇時賺到錢了,這兩年他少不了找同學借錢呢!蔽摇斑住绷艘宦曊f:“他借錢?他借錢做什么?”老克答道:“他的牙不好哩,已經掉了好幾顆,每回借錢他就張開沒有門牙的嘴,說手頭剛好有點緊,想借些錢把牙補上!蔽艺f:“現在補牙確實費錢,補一兩顆就得幾千上萬的!崩峡苏f:“那借了錢就趕緊補上呀,可下一次遇到他,嘴巴一張里邊還是漏風的!蔽乙粫r接不上話,只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老克說:“要真是補個牙治個病,大家也不會說什么的,可時間一久知道不是,同學們就不高興了!蔽遗袛嘀鴨枺骸斑@么說……他借了錢不還?”老克說:“靠,他拿什么還呀!生意不會做,教書沒人要,去年在坡南街開個小店,八成也賺不了錢!蓖R煌,老克說:“好在借的都不是大錢,也就沒有哪位同學追著他要!
唉,本來遇時辦畫展是有面子的事,不想與老克一開聊,借錢的話題先出來了。老克舉起杯子跟我的杯子碰一下,又問:“他沒跟你借錢嗎?”我搖搖頭。老克說:“你們這樣的關系,他開不了口!蔽彝滔乱豢诰,說:“也許是吧!崩峡苏f:“既然他開不了口,這次搞畫展你怎么又跑來幫忙了?”我不繞彎子,說了曉琴的電話求助。老克“哈”一聲說:“看來他前老婆對他還是不賴,暗地里給他出力!蔽艺f:“其實我也不一定能幫上忙……到了現在,我還不知道這個展覽在哪兒辦,要辦成怎樣的場面!崩峡擞帧肮币宦曊f:“看來他前老婆對他沒那么好,應該知道的事啥也不知道!蔽艺f:“不用說,這是遇時的問題……今天的遇時不是年輕時候的遇時啦!崩峡苏f:“有句老話叫種瓜得豆種豆得瓜……”我糾正說:“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因才有果!崩峡苏f:“對,是這個意思。都說遇時是下棋高手,可他先走了一步臭棋,這一輩子才滿盤皆輸!蔽蚁雵@口氣,忍住了,說:“才這樣的年紀,算不上一輩子。滿盤皆輸更不好說,他不是還辦個人畫展嘛!崩峡苏f:“呵,辦畫展是個不小的事吧?可我們同學連一耳朵都沒聽到……算了,我不是文化人,不敢說這種事!蔽艺f:“你的話里還是不屑,瞧不上我們這種所謂文化人!崩峡苏f:“呀呀,你這種文化人跟他那種文化人可不一樣,遇時也就是個……不說了不說了,遇時又不是下酒菜,說他那么多干什么!”他拿起杯子,又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
隨后老克真的撇下遇時,東一榔頭西一棒地說些鎮子上的事。一位富二代小姐買一輛奔馳在街上拉風,把一個瘸子乞丐給撞了。一位曾經小三成群的老板現在敗落了,在給一家小公司當保安。鎮上這一年修了一批公共廁所,廁所剛開張,已有三位城建小官員被紀委叫去聊廁所的事。西門舊城改造,一戶人家趕緊把樓房抬高到離高壓線只有一米,拆遷辦一位小伙子上門測量時,從五樓直接飛到了二樓陽臺。
我靜了臉聽著——像往常一樣,我得讓他感到我需要這些故事。他不枯燥的話語,加上久違的小海鮮,推動我干掉了好幾瓶啤酒。
消夜完了找一家商務賓館住下,已近十二點。洗過澡靠在床上,我腦子似乎有點晃——不是因為啤酒,也不是因為老克一堆花哨的故事。在這個午夜的房間里,一股帶點兒苦味的思緒從遠方飄來,仿佛在尋找一個焦點。
沒有辦法,這個焦點還是遇時。
老克說的遇時下了一步臭棋,發生在十八年前。那時我在W市文聯已混上了小頭目,主要負責研討交流和藝術展覽什么的。有一次為了向歷史文化致敬,我受命策劃一個W市歷代畫家精品展,并配套出版一本畫冊;I備期間,除了低三下四地向省市美術館租借一些畫作,也通過本地美術家征集收藏的作品。某一天在辦公室,一位有點駝背的老畫家送來一幅宋代卷軸畫,展開一看,絹面直立約80×50cm,背景為開闊的秋色山坡,周邊有松有柏有巖石,中心部位是一片泡在輕風中的青綠色竹林,竹林前面的空地設一張小石桌,上面擺著一個棋局,旁邊有一位紅衣高士和一位白衣書童。那紅衣高士似在慢慢踱步,一邊做思考狀。近處又有一股溪流,發出的流水聲反而像是制造了一種寂靜。畫面左下角題識:宋陳居中竹泉高士圖真跡。
我盯著“陳居中”三個字眨幾下眼睛,很快記起林遇時說過這個名字。我順勢說:“這張畫應該作于南宋,畫家為昆城人氏!瘪劚忱袭嫾矣悬c高興了,說:“正是正是!彼σ煌ι碜咏榻B道,陳居中當時是宮廷畫師,因為職務所驅,擅長畫北方的人物和馬羊,但畢竟在咱們江南鄉間長大,也畫過一些山水佳品。他有一幅《松泉高士圖》,藏于一家大博物館。這幅《竹泉高士圖》則流落民間,在緣分的幫助下終于到了他手里。接著駝背老畫家的手指在畫面上游走,并配以一組四字之詞,什么布景清曠、密疏有致、人物高古、樸而不俗等等。我細瞧畫中的石桌,有點不解:“為什么只有桌子沒有凳子?即使是隱居高士,也得有個坐的地方呀!瘪劚忱袭嫾艺f:“高士若坐,則畫面滯凝。高士行步,畫境活也!蔽蚁胍幌掠謫枺骸斑@高士下棋的對手呢?總不會是那童子吧?”駝背老畫家說:“當然不是童子。在竹泉之旁,他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一些天后,美術精品展在市展覽館揭幕,《竹泉高士圖》掛在一個并不醒目的位置,媒體報道時也只是在羅列的一串作品中點到它。也就是說,在集合一起的先賢畫家里,陳居中名字并不響亮,因此大部分的觀展眼睛很容易飄過這幅畫。
但有一雙眼睛使勁盯住了它,這雙眼睛屬于林遇時。
那段時間,我與遇時前后見了三次面。我先是把畫展的消息通知了遇時,開展時他從昆城趕來,在揭幕式的混亂中匆匆一晤。十天的展覽結束后,參展作品各歸其主,但因為駝背老畫家出國探望女兒,《竹泉高士圖》就暫時由我保管。隨后與遇時短信時,我順便提到了這件事。有一日遇時來到我辦公室,讓我拿出那幅畫讓他再看,完了又要求帶回去細品。我經不住他的軟磨糾纏,竟答應了。過了一周,在我的再三催促下,遇時將畫兒送了回來。
一個月后,駝背老畫家回國。這天他來我辦公室取畫,展開卷軸時臉色一變,說畫兒是假的。我吃了一驚,趕緊把腦袋湊上去。他指著畫面,說此處不對那兒錯了,這臨摹的手法差得離譜兒。我臉上的汗一下子滲了出來。之前遇時還畫,我沒有多想,簡單看一眼未發現異樣,現在經此提醒,才覺出畫上都是破綻,連絹面也假得幼稚。駝背老畫家轉過目光,一言不發地盯著我。我在窘迫中解釋幾句,又馬上抓起電話打給遇時。遇時在話筒里沉默兩秒鐘,堅決地否認了。我提醒他,如果是一個游戲,現在可以玩回來。遇時又沉默兩秒鐘,把電話掛了。事情進入了卡殼的局面,駝背老畫家習慣性地挺一挺身子,表示要報警。我試圖止住他,說再等一等,也許這里頭有什么誤會呢。駝背老畫家把手一揮,說誤會不誤會,由警察去弄明白。他當場報了警。
接下來的事件走向便無法更改了。遇時被警察請去,兩個回合就招了——沒有玩笑也沒有誤會,只是因為太喜歡畫兒而讓自己變成了弱智。這弱智里估計藏著不少虛幻的以為:他以為自己仿制得還不錯;他以為這個卷軸將長期存放保險柜,故風險也被封存;他以為真露餡了我總歸會跑過去重新換回來;甚至他還會以為只要去掉賺錢的目的,竊畫便不是一件丟臉的事。
在之后腦子蒼茫的時間里,我也做了一些弱智的努力。譬如我花費許多口舌讓駝背老畫家撤訴,反正真畫已經回歸,放那位幼稚的竊畫者一馬吧,但很快我便被告知,此時的上訴已與駝背老畫家無關,遇時面對的是一起公訴案件。我還企圖讓駝背老畫家出具文字證明,大幅降低這張畫兒的市場價值,但很快我又知道,盜竊物的價值額是由專業估價機構確定的。
又過一段時間,法院開庭宣判,遇時獲刑三年六個月。從此以后,他的教師身份沒了,家庭的平靜沒了,與我的良好關系當然也沒了。我和他像昆城鎮子上兩條分叉的小巷,再也做不到交集。
無法交集的時段,已是整整十八年。把這十八年掰碎了放在日子里,細細雜雜的真是慢呀,慢得如同一本老也看不完的書。但此時此刻,待在賓館房間里回首一望,這十八年飄飄忽忽的又過得很快,快得似乎沒有多少內容。
關了燈的房間是暗黑的。暗黑的空氣中,我聽見我的一聲輕嘆。
因為夜里睡得不扎實,第二天起得就有些晚。匆匆洗過澡下樓,剛好趕上餐廳的收尾時間。
吞下最后一口吃物,我先給昆城文聯一位舊識打電話。不出預料,他沒聽說過近日有什么畫展。他自嘲道:“最近好幾場廣場舞比賽,文聯的人忙在這上頭了!蔽肄D過指頭,又撥了曉琴的手機。曉琴挺高興的,說:“我猜著你會來的!彼o了一個門牌號,指點道:“你去坡南街店里找遇時吧,他今天都在那兒忙著!蔽覇枺骸澳闶钦f畫展就在坡南街?”曉琴“嗯”了一聲,聲音里似乎多出一點難為情。不過她馬上又說:“我知道,這種事別人幫不了他!边@句話耳熟,她在兩天前說過。
我出了賓館向坡南街走去。眼下的昆城,已經全是新顏,唯一像樣的“舊貌”便剩坡南街了。這坡南街號稱千年古街,正漸漸枯萎著,近年忽然得到新思維的重視,又經過一番化妝收拾,竟成了一條擁有小橋流水和瓦屋閑人的文化街。遇時把書畫小店開在這里,倒是挺貼的。
爬坡過了通福門,向南順坡而下。街道不寬,兩邊門牌的數字慢慢變大。我心里突然快跳幾下,一種怯慌的感覺滲了出來。畢竟,兩個人不見對方的樣子實在太久了。
其實在遇時服刑期間,我曾跑去監獄見他。在會見室等了半小時,我接到拒絕晤面的通知——那天我本來想告訴遇時,他身體服刑的日子也是我內心受困的日子。這不是扮苦,那段時間我的日子真的糟透了,腦袋上像是整天戴著一頂潮濕的帽子。為了減輕這種不好的感覺,我離開W市去了杭城。脫離了事發之地,我的心情才漸漸變得平靜。后來在杭城,我陸續接收到一些信息:遇時減刑八個月提前釋放了,遇時擺羊毛地攤賺了些錢,遇時做禮品生意被騙了,遇時與老婆離婚了。在聽到他離婚消息的第二個月,我以采風的名義回到昆城。這一天我讓老克帶話給遇時,方便時一起聚一聚。遇時回話:忙著呢,永遠不方便。
為了他的不方便,為了他的永遠,從此我堅決取消了見遇時的念頭。但永遠是什么?是一種時間表達嗎?如果是,那么時間似水,再硬的東西泡在水里,慢慢地也會變軟的。
走過路邊一口六角井,往左跨過一座小橋,就到了對面的長廊小廣場。再朝前踱幾步,是一排磚木瓦房,其中一間的匾額上有“書畫”兩字?匆豢撮T牌號,正是我要找的地方。
此時已近十點,大門仍然懶懶地虛掩著。我暗吸一口氣,輕輕推門進去,里邊竟然無人。打量一下屋子,倒是有寬度又有長度,中部用柵欄架子隔開,成了可透視的里外兩間。周邊的墻上沒有內容,形成空蕩蕩的白色。不過細瞧一眼,墻面上又釘著均勻的專用掛鉤。
我站在那兒正有點茫然,突然聽到一聲夢醒似的嘟囔。往前走兩步,只見里屋中間擱著一張小畫桌,旁邊地上堆著兩摞畫框,每摞有一米多高。被畫框半擋著的,是躺地而睡的一個身形。我清一下嗓子,問:“是遇時嗎?”地上的身形慢慢坐起,還伸出手臂打一聲哈欠:“哦哦昨夜弄得太晚,躺這兒就睡著啦!蔽艺f:“在這兒睡,也不把門關緊!睂Ψ剿坪醪判盐蜻^來,緊一緊身子站起來。這是經過時間改造的遇時,身形仍瘦,肚子凸出,頭發顯著睡后的凌亂,眼角則多了一群紋線。他用力地瞧我一眼,說:“你怎么……還是來了!”馬上又說,“我已經罵了曉琴一頓!”他講話時嘴巴彈開,兩顆門牙醒目地空缺著。我緩一緩神兒,說:“曉琴是好心……你開畫展,我覺得我應該來!
遇時不吭聲了,用手掌壓一壓自己的亂發,轉身坐在旁邊一張凳子上,同時手里多出一根煙,使勁吸了兩口。
我找到一張凳子,拖過來坐在他的側面,說:“你的畫展……”遇時打斷說:“關于畫展,我不想跟你說太多!蔽艺f:“那就少說一些!庇鰰r沉默一下,說:“這次畫展,只展一張畫!蔽页粤艘惑@,說:“什么意思,這里不是堆著很多畫框嗎?”遇時說:“這些畫框里全是一樣的畫!蔽矣悬c迷惑,站起身去翻看摞著的畫框,看了幾張畫面,的確是一樣的——都是畫在宣紙上的《竹泉高士圖》。我愣了幾秒鐘,說:“竹泉高士圖,你畫了這么多……為什么?”遇時輕笑一聲,那種自嘲似的笑。他說:“我半個月畫一張,標價五千元。沒人買,就降到三千。還沒人買,又降到一千五!蔽颐靼琢,點點頭說:“開畫店嘛,是得邊畫邊賣……一千五真不貴,掛在書房客廳都是合適的!庇鰰r說:“一千五也沒人要,可我不能再降了!蔽乙粫r語塞,“唉”了一聲返回凳子。遇時稍稍轉過臉,說:“昆城是個小地方,沒有眼睛看懂這樣的畫!蔽艺f:“既然沒人看懂,為什么弄這個畫展?”遇時說:“這些賣不出去的畫越攢越多,集中掛起來也挺有意思的!彼焓謱燁^摁滅,說:“我是為自己……是的,主要給自己一個人看的!
我靜了嘴巴,在心里消化遇時的話。過一會兒,我暗自嘆了。這是什么畫展呀,掛滿大屋子的只是一張畫,看懂這張畫的只有一雙眼睛。嘿嗬,一張畫一個觀眾,這是他對此次畫展的認定。
我發著愣的當兒,遇時已起身去了屋角,用毛巾擦一把臉,又喝幾口水啃幾口東西;貋頃r他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畫框前開干了。從現場情況看,一切已備妥,眼下的活兒是把畫框們掛到墻上。
我學著遇時,把畫框分為兩只一組,在墻邊一溜兒擺開。差不多每隔兩步,墻面上臥著上下兩只掛鉤。我又學著遇時沿墻而走,把畫框的背繩掛到下邊掛鉤上。
如此一一弄完,就輪到掛上邊的了。遇時取來梯凳,不靈活地爬上去站定,我則負責將畫框遞上去。兩個人不說話,但傳遞配合是不生分的,譬如我舉起畫框時,他會彎一下身子,顯得順手一點,而他走下梯凳時,我會扶一下凳腰,雖然沒啥作用。
這樣一路掛過去,當身上出現猛汗時,活兒干完了,F在站那兒轉一圈身子,能看見里外兩個房間的墻上布滿了同樣大小同樣內容的長方框子,大約有近百幅。又因為框子里的內容以竹色為多,墻上像是長出了一片一片的綠色。我收一收神兒,走近一個畫框——之前只是打量過幾眼,還沒靜下心好好細瞧呢。畫面上的圖像是如此陌生而熟悉:山坡秋景里有松柏有巖石,中間是一大片竹林,雖然也雜著一些枯葉,但主色是青綠的。前面空地的石桌上擱了棋盤,旁邊有一紅衣男士在低頭思考。左側邊上當然還有一條纖細的溪流,淌出輕輕的水聲。
對著這樣一張畫,我確實有點陌生感,因為中間畢竟隔著十八個年頭。但它總歸久存于我的腦子里,即使是細節也難逃記憶。我突然指著畫面大聲說:“你這畫里有錯,少了一位童子!庇鰰r站在那邊靜默著,我的話讓他靠近了過來。他說:“為什么這樣就是錯的?我不覺得這畫里需要一個童子,我取消了他!”我又指著紅衣男士說:“原畫里這位是踱著步的……”遇時截話說:“這是我的畫!我可以讓他踱步,也不反對他低頭、仰頭、坐著、躺著,每張畫都不一樣!”我說:“哦……為什么?”遇時說:“這個人是自由的,我管不了,你也管不著!”遇時說話時嘴巴急促,口氣是硬的,只是因為牙齒的缺少,聲音有些混濁。這讓他自傲似的神情多了一點滑稽。
那近些年你主要的正事就是畫畫兒?除了這張高士圖,還畫其他的畫兒嗎?這兩個問號已到舌邊,被我給吞了回去?梢耘袛,此刻的遇時不歡迎這類拉家常似的提問。我轉過念頭,舉起手機對著兩邊畫墻拍照,遠遠近近地拍了好幾張。完了我順勢問遇時,明天這揭幕儀式怎么搞?遇時淡著臉說:“揭什么幕呀,就是外邊拉一條橫幅,讓路邊的人知道!蔽艺f:“怎么也是個畫展呀,總得弄點兒動靜!庇鰰r直一直脖子,說:“我一掛鞭炮也不給自己準備,沒幾個人看也不怕!
我沉默一下說:“動靜大一點兒,也許能賣出去一些畫!庇鰰r看我一眼,沒有吱聲。我說:“畫展上的定價不能太低,至少得三千元。賣出去十幅,是三萬元。賣出去二十幅,是六萬元!庇鰰r抿著的嘴巴微微張開,過了幾秒鐘又突然收緊,“我不相信能賣得出去!”我將手機點開,說:“咱們加一下微信吧!庇鰰r瞥手機一眼,有點遲疑。我說:“我現在就預訂五幅,把錢先打給你!庇鰰r的臉浮上一絲喜色,嘴巴又不自禁地啟開,露出有些難看的門牙空位。他慢慢伸出手機,動幾下手指加上。我沒有猶豫,將一萬五千元發去。遇時剛要接收卻停住了,眼睛盯著屏幕上的數字,再猛地抬起,好像才反應過來:“我干嗎要把畫賣給你,我他媽怎么能把畫賣給你!”他自己跟自己生氣似的又嘟囔了幾句,臉上有肝紅色漲上來。
我知道自己得先撤了。此刻的遇時,跟他一起午飯是不妥的。我告訴遇時,明天上午我會再來,而且不會忘了帶上一掛很長的鞭炮。
午后在賓館小睡片刻,便開始張羅明天撐場面的事。我先聯系昆城文聯那位舊識,讓他一定要邀請一位文聯領導出席。他說:“我是文聯副主席,算不算領導?”我嘿嘿地笑,心想忽略了對方這些年的進步。我說:“既然你是領導了,調動美協書協的!寥耸恳矃⒓訂h!边@一回對方在電話里嘿嘿地笑。接著我在手機里找到一位以前采訪過我的昆城報女記者,給她說了此次畫展的獨特性。女記者說:“喲,一張畫的畫展,昆城爆款新聞呀!”我又給老克打電話,叮囑他買些鞭炮明天帶去。老克說:“不光鞭炮,還得送花籃!蔽艺f:“不光花籃,還得鼓動同學們買畫!崩峡诉t疑一下說:“那晚上得糾集一些同學喝個酒!
我想了一想,又在朋友圈曬出那幾張畫墻照片。配圖文字是:你明天看過這個畫展,便可以假裝愛上了孤獨。不一會兒,點贊和評論排著隊到來。雖然大多是文學圈好友的順手一贊,但也有幾位昆城的朋友熟人表示了興趣。有一句留言:這種民間畫展有點野,我去看一眼。
靠近晚餐時間,我按老克的調度來到一家餐館,與一群男女同學見面。酒杯們來來往往,產生了昔日回憶和生活感嘆。過了一會兒,話語到達明天的畫展。我干掉一大杯啤酒,然后先介紹林遇時辦這個畫展的不易,又大著膽子建議同學們買畫。一位女同學問:“你是覺得林遇時的畫值得收藏?”我說:“也不算收藏,掛在客廳書房就挺好!迸瑢W說:“你不覺得這種什么高士圖太過時了嗎?”我正不知道怎么應答,一位男同學說:“林遇時向我借了五千元,說是補牙。他要是還我,我就拿這個錢買一幅!本谱郎系穆曇纛D時變得嘈雜,說他也跟我借錢了,說他的畫也就是照著樣兒畫葫蘆,說他的畫畫和借錢加起來等于狼狽。好在老克止住了散亂話語,說:“一碼歸一碼,遇時借了我的錢也沒還,但我明天還是會去買他一幅!蔽医由先ゴ蛄藞A場:“認為遇時的畫有意思就買一幅,認為沒意思就不買!蔽矣峙e起酒杯,“重點是呀,買不買畫兒明天都要去現場湊個熱鬧!
老克和我的言語配合,為這個飯局大約定了調子。之后同學們的心思仍有點雜,不同的看法在酒桌上游走,結果卻不算差。有三人同意購畫,其余的同學也愿意去幫忙捧場。用餐收尾的時候,我看一眼手機,發現遇時已收下錢。我嘴角冒出一絲暗笑。經過大半天時間的糾結,他到底不肯拒絕人民幣。(節選)
(作者:鐘求是,系浙江省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