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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魯敏:無主題拜訪(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 | 時間:2023年0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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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機備忘錄里列了五個名字。周默打算最近一一拜訪,其中有的只一面之緣,有的多年斷了聯系,有的關系上比較微妙,無可無不可的。對一個社交上從不主動甚至有點懦弱的人來說,這可是個不小的工程。

      跟兩天前的體檢有點關系。

      每年十月底十一月初都是體檢季。秋風陣陣,綠葉子還在樹梢沙沙作響,黃葉子已滿地萎泥。在這樣一種天生帶有哲思氣息的天氣里,餓著肚子匆匆奔向醫院。一個個診室排隊、等待,踩著前面一位的腳后跟,做出同樣的規定動作,毫無保留地努力呈現或裸露。有些情況當場知曉,大部分不被告知。去往下一處,重新等待,身前身后是多次排隊中反復出現的面孔,好比無法選擇也無法避開的旅伴?烧嫦袷钦麄的生命過程。周默在無聊中這樣想。

      終于查完,出得體檢中心,踏上去到平層的下行扶梯,可能是疲憊所致,周默心中升騰起一種墜入地底無限深處乃至通往終點的錯覺;對面扶梯相向而來的人們,手里捏著他們還沒有展開的體檢表,則愚昧無知地,仿佛要升向天堂一般,飄飄然與他這邊下行扶梯上的人錯肩而過。祝體檢愉快。他在心里哼了一聲。

      手機一抖,又收到一條過分親切的生日祝福:“親愛的周先生/女士,今天是一年中最特別的一天……”稍早在B超室和心電圖室,也都收到了類似的機器推送。祝你生日快樂。他也向自己哼了一句。身份證上是個陰歷日期,他從來不過這個日子,除了商家,唯一記得的只有母親,而她老人家,早不在人間了。

      就是兩次無意義的哼哼之后,在自動扶梯依然裹著他,緩慢沉默地往地心深處滑動著的當兒,有個含含糊糊的念頭冒了出來——是不是得做點什么,就當是給自己的一種儀式感,都五十歲了。屬于他的時間隨時會停止。想想接二連三離場的那些熟人,多直接的刺激啊,每次都像迎面劈來的電擊,給他以心智上的瀕死體驗,繼而又會生發出一種警示的、煥然的壓迫,提請他要對接下來的生命階段,來一些習慣乃至原則上的突破,做出盡可能的哪怕只是敝帚自珍的努力。

      說實在的,他認為自己從沒真正開心過,生活到處皺巴巴的,像攤在草地上的塑料布,哪兒哪兒都不平整,扯來扯去中,總是他去就著別人,他實在太不重要了……當然,以他的性格,絕不可能有翻天覆地之變,最多是把草地上的塑料布往他這頭拉拉,不要再這么委屈,稍許活得自如一點,讓自己開心一下,甚至能有點膽氣?差不多就是這樣一些個意思吧。至于做什么或怎么做,心里并沒主意。

      體檢完就直接回家了,天黑都忘了開燈,直到妻子進門,周默沒動也沒問候。

      “怎么著,下午就沒去?”妻子打開燈,眼光像霰彈槍,散點打中各處的襪子、外套、皮帶、車鑰匙、指甲刀、牙線之類。沙發邊扔著外賣盒,腳蹺在茶幾上,電腦屏幕正上演一個不雅場面。多年夫妻,她已不屑出惡聲,只動作比較大地去準備晚餐。兩個人其實也簡單,飯菜端上來時,周默既沒贊美也沒感謝,這本是他長期抹在嘴邊的“口蜜”。只管一聲不吭夾了一堆菜聚在碗里,眼睛繼續盯著電腦,是部惦記很久的劇集,就想放縱地一口氣看下去。妻子翻翻眼皮,隨即也把iPad支起來,一陣陣笑聲里,她掛沉著的臉也松快下來?磥,這樣還挺好。

      晚飯后妻子下樓了,說一萬步還差兩千步。周默不語,總覺著她的萬步執念只是個遮擋,主要為避開兩人相對無言。

      想起上個月猝死于自家浴室的魏主任,就比他大一歲。夫妻早就分房而睡,故魏妻直到早上起來才發現。周默和同事急忙趕過去,沒想到魏主任的身體居然是粉紅色的,肚皮白嫩,泛著油脂光,像個巨大的嬰兒。他嘴角有一點嘔吐物,手指甲摳得出血了,血跡里混著馬桶底座的白色地膠。周默回家說起這個畫面,妻子也為之唏噓,隔一會兒,終于還是嘟囔道,其實我也想分房睡,你熬夜影響我,而我早醒,就想外放手機聽聽音頻書。周默剛要開口,妻子長嘆一聲止住,嘆息里帶著復雜的憤怒與俯就。是的,沒法往下討論,一說,女兒小衛更要搬走了。家事的煩惱,就是這樣,郁結越久,就越是付于無語。

      小衛還是十一點多才回,身上混雜著麻辣燙、香水和夜色的味道,用她一貫的厭棄眼神瞪了他兩眼,隨即拍上房門。為了與多年男友莫名其妙地分手、鬧著要出去租房等事,她們母女已互出惡聲、不通話語。周默本是懸浮的中間派,但上個月,小衛又招呼都不打就辭掉工作,那可是帶編的事業單位呀,妻子憑著多少年人脈好不容易搞定。周默只略微開頭說了半句,小衛就惱怒大哭:“什么狗屁穩定,什么狗屁前途,什么狗屁資歷,你們想過我干得開心嗎?”小衛從此連他也不搭理了。

      這樣的夜晚,無話,跟所有的夜晚一樣——似乎根本沒什么用武之地,讓周默來落實他那不知是什么的想法或儀式。家這樣的地方,都是內心戲。他們三個,相互太過了解,都拿彼此沒轍,沒有話要講了。他居然期待起次日上班了。

      周默有意在走廊里轉了轉,沒有人,包括部門頭頭,留意到他昨天下午的無故缺席,或者就算留意了也不想計較。這種寬容是多大的漠視呀。周默心中怏怏。不是今天他太敏感,而是,一直這樣的吧。對面的同事豎眉瞪眼地,正大罵某某股票機構。他總這樣,賠了是代理的錯,賺了則吹噓自己的眼光。周默一直挺不喜此人,索性沒搭腔,心里頭甚至想,從此都不捧他的場了……同事也沒介意,仍在說個不休。細一瞧,原來人家是在對著微信語音。瞧瞧,誰眼里能“看到”他。當然,反過來說,他也一樣看不到他們,不在乎他們。這種極其普遍的人際狀態,與其說是叫他失望,不如說是叫他更感無措。如此情境之下,他能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中午在食堂排隊,周默依然深陷于那種無處下手的迷惑,拒絕了油滴滴的烤腸,也拒絕了水煮魚,標新立異似的,只端了兩份素菜,并找到大廚!翱梢蕴峤ㄗh嗎?少做油炸食物與大油大辣,少用加工食材,這是國家居民膳食建議里反復強調的,不等于是公理嗎?”幾個妻子模樣的女同事——她們當然長得不像他的妻子,但從某個角度講,又像是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中年男士的妻子。她們面龐圓圓,健談而有主張,穿羊毛開衫與闊腿褲,那像是妻子的秋季制服。正是她們,算是附合了周默幾句,角度略有差異:一位妻子建議把調和油換成橄欖油,另一位妻子指出餐后水果最好不要反季節,還有一位妻子則提議不在食堂吃飯的話是不是可以把余額折成現錢返還。大廚煞有其事地,甚至可以說很有誠意地一一點頭,活像是從明天起也要重新做人了。后面擠進一個添湯的小伙子,捂著嘴咳了兩聲,周默認為那咳嗽里有嘲笑之意。他對年輕一代的側目早都無所謂了,誰沒年輕過,誰又不會老呢?他想著的只是,好歹,他說了幾句從前不敢說的。

      午餐沒吃飽,心里也實在瞧不上這個太小的、雞毛蒜皮都夠不上的行動,而且可以想見,不論是他,還是“妻子們”說的,根本就不可能被采納。向來都是這樣的,明智的人根本就懶得理會、懶得較真,這就是外部世界運轉如常的方式與原則。無名如他,像一枚雞蛋,哪怕打破了頭,也就是一只破雞蛋而已。顯然,在單位,跟在家也差不多,一天接著一天的,當日無話,當夜無話。沒有語言的生活,沒有語言的人。他所起愿的自如或勇敢或隨便什么的念頭,恐怕只會是個無人知曉也不會有任何回響的空谷足音,以致一向當回事兒的午休都沒有睡踏實。燈都關掉,窗簾全拉下,手機靜音,不厚不薄的小被子蓋好。腳一抖,突然醒了,發覺時間還早。兩只手枕到腦后,拔劍四顧心茫然。本來挺好的下個小決心,怎么反而覺得分外苦澀了。自己真的是如此不存在嗎?居然都沒有地方來實踐這份赤誠的余生的生命觀。雖然起意時也沒想著非要怎么樣,但如果只是這樣,不是他媽的更喪氣、更悲哀了嗎?

      可能是午睡乍醒,加之急迫與不甘,突然有種痛楚的彌留之感。當然,這是一種想象中的戲劇性彌留,種種過往都在腦子里頭拉片,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各種囫圇吞棗的人與事,從沒解決的小疙瘩,拖泥帶水的未盡事宜,以為早都忘了,其實還是記著。它們一直在暗中侵犯、腐蝕和塑造著他,使得他更加畏畏縮縮、彎腰駝背……實在不行,翻將出來,去做點什么或說點什么。當然了,他并沒啥大恨、大怨或大恩,就算有稍許欠余,也是末微之事。末微里頭挑大個兒,而且也不能太難為對方或自己。想了半天,腦子里浮出幾張面孔,就這樣吧,去找他們。起碼,這是比較具體的動作,聽起來也還不賴。他終于有點淡淡的高興了。

      對,就是這么來的——他手機備忘錄里的那五個人名。

     。ㄗ髡撸呼斆,系江蘇省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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